文丨马如营
《记着》栏目第26位讲述者
抗美援朝回国后,父亲挺着腰板,背着行囊,穿着一身崭新的复员军装,走在故乡阡陌纵横的田埂上。
彼时,他的母亲已经过世十年。十年生死两茫茫,父亲在祖母的坟头上哭了几场,祭了几次,就和小于他十九岁的、我的母亲结婚了。
“三年自然灾害”时,识文断字的母亲毅然决然命他“闯关东”,以求活命之路。一九六三年,父亲在他四十三岁的时候,苦不堪言地到了黑龙江小兴安岭林区。那时的林区,生态自然,林密谷深,天飞地走,鸟兽云集。伐倒树木,就能盖起一栋房子;铲除杂草,就能开出一片沃田,颇有美国作家劳拉《草原上的小木屋》小说中所描写景致。山东人、河南人、河北人、江苏人、安徽人组成了林场口音纷杂的“联合国”,五湖四海,为了生存,大家互帮互助,幸福指数是“水深火热”的关内诸省所不能企及的。
父亲是那种家庭观念很强的男人,他在写给我母亲的信里说,自己在林场熬上几年,等挣足了钱还回到关里老家。对此,具有战略眼光的我母亲坚决反对,她像乐羊子妻那样复信丈夫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一定不要离开东北宝地。为了彻底断了父亲还乡之念,母亲变卖了家中所有,破釜沉舟,大包小裹,怀里抱着我,手中领着我大哥,迤逦也到了林场。
林场的岁月是美丽的,像诗画一般令人陶醉和动情。春天的时候,桃花汛沿冰河床伸展,开河的冷水鱼、林蛙、蝲蝲蛄随时可以下锅;夏季来了,青山不墨,泉水如珮,野花妖娆,布谷低吟;馥郁的秋,层林尽染,五光十色,收秋的、跑山的、狩猎的不一而足;纯洁之冬,银装素裹,山的墨绿与雪的洁白,拼成一幅画板,寒假里的孩子们,在画板里抽冰尜、支爬犁、登滑冰鞋,开启了全民冰雪运动最早的模式。
在年复一年林场美好的轮回中,我的父亲渐渐衰老,每到年关,他都眼含泪水,念叨千里之外的淮北平原,怀念逝去的父母,不断提出要回到故乡去跪拜祖坟,探望亲人。由于子女多,林区工资不高,每当他掏钱打算买票回家时,却又舍不得,因为他知道,三个儿子娶妻生子毕竟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我儿子三岁那年,也就是一九九三年秋季,父亲被查出肝癌晚期,去日不多了。那一年,我刚住上楼房,为了让他享受最后的天伦之乐,我把他从医院接到家里。平生第一次住进楼房的父亲躺在床上,手不断摸搓光滑的墙面,尤其看到孙儿在他床前床后跑动,表情显得很满足,并喃喃地说,我回不去关里了,也不回去了,我就埋在林场吧,这样能看到孙子长大、儿子出息。
听到父亲的话,我不能自己,把头深深地附在他的胸口上,泣不成声。那一刻,我明白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涵义。
翌年阴历五月,父亲带着眷恋和不舍走了。我的父亲,劳作一生的父亲,四十三岁只身来到小兴安岭林场,七十三岁故去,整整三十年再没回到他的故乡,没能跪拜自己父母的坟茔,带着无尽的遗憾入土为安。
是年,我将父亲坟上的土装入一个牛皮信封,带回祖籍撒在爷奶的坟上,又将爷奶坟上的土带回林场西山,撒在父亲的坟上。
土有灵性。我知道父亲和祖父、祖母,他们一定在天堂相拥而泣。
讲述者:马如营,男,中国生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多部文集。现供职于黑龙江省铁道学会。
被讲述者:马同魁,男,马如营之父。
责任编辑:张宇
审核:董雪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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