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宋成君
《记着》栏目第25位讲述者
16年前的深秋夜,为他烧的洗脚水还余温尚存,为他炒的鸡蛋还香气未去,他却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从发病到故去不到24小时,父亲一句话也没留下。
言语不多的父亲对我们是极慈爱和宽容的。三间平房、住对面屋那十多年,还不太懂什么叫娱乐,也没有这种场所,很普通的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是我经常背着招摇过市的宝贝。晚上没事儿,我们姐弟三人就变着法拿父亲寻开心,给他扎辫子、画眼镜,当“敌人”抓起来“审问”。父亲也总是一动不动,笑容可掬地任我们胡来。
有一次我去给他打酒,因小卖店无货,我突发奇想把酒瓶灌上了水。面对面看他坐在桌前,一丝不苟地按照“程序”用拇指在酒瓶上量出一个高度,慢慢倒进酒壶里,烫上,稍候片刻再倒入酒盅。
这类的恶作剧父亲都能容忍,不是说他没有严厉的时候。记得我和姐姐为一件什么小事争吵了起来,她突然尖着嗓子冲在炕上正襟危坐、半闭着眼睛想心事的父亲高叫一声:“爸,他撒谎!”父亲从遐思中猛然惊醒,话未出口人已“腾”地跳下地,光着脚直追到大门外揪住我的后脖领,急切间踢翻了面板,踩瘪了脸盆,一路稀里哗啦把全家都吓慌了神。他先是狠狠地训斥我一顿才想起问事情经过,然后松开我坐回炕沿,两只脚对着搓了搓,又想他的心事去了。就这样,父亲不多的几次愤怒一直影响着我,使我能够把诚实作为人生自我完善的信条小心恪守着,不断战胜内心困惑和外部压力,由稚嫩走向成熟。
父亲以及他那辈人所承受的压力,比我们要大得多,无论在感情上还是在物质上。那时父母挣的钱虽也不少,但养家糊口之 余还要孝敬双方老人,所以不敢奢侈。父亲也总是显得很忧郁。后来搬进新楼,父亲的笑容才多了起来,还孩子似地净做些令我们发笑的事。比如突然最大限度地拧开厨房的水龙头,让自来水欢快地淌着溅得满地满身也不在乎;比如把我那时拙劣的绘画习作不分大小好赖统统贴在雪白的墙壁上,一回家就津津有味地坐在那里夸我进步快。
父亲发病那天晚上,我们万分惊恐地来到他面前。他的思维大概还是清醒的,努力着想要说点什么,但嘴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只能用慈祥的微笑来安慰我们,眼中有着慈爱和对生命深深的眷恋。医院里,我茫然地蜷坐在病房的角落,看着人们里出外进地忙着、叹息着,脑子中一片空白。
料理后事那些天,我总是想起父亲操劳的一生。生活刚刚开始好转,可他却无缘享受。而那微笑,一直深深地刻在我记忆的扉页上陪伴着我。
后来,读海伦·凯勒的 《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我曾为她那渴望光明的真情而潸然泪下。我多么渴望和父亲能够共同度过哪怕只有三天的时光。我想,我会做几个哪怕并不可口的菜,为他斟上一杯陈年老酒;我要领着孩子和他一起到公园漫步,在鸟语花香的草坪上翻筋斗,做鬼脸;我想趴在他的耳边细细地与他彻夜长谈,把所有的欢乐和苦衷一股脑地向他倾诉,让泪水毫无顾忌地滴落在他宽厚的额头……
思念的潮水只能在梦中涌动,一旦梦去,人还没有完全清醒,泪水却早已打湿枕边。直至这时,我才刻骨铭心地体验到“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是个什么滋味。
有意无意地,我很少观赏月光,清辉常使我想起另一个世界的凄凉。可在苦闷时,我又总是对月长思,放飞着想象。
感谢月亮,它淡淡的清辉对我来说,就像父亲那慈祥的目光。
1992年11月
补记:这是30年前的一篇旧作了。去年,也就是2022年的初春,母亲也离开了我们。父亲去世时,母亲只有46岁,她拉扯着我们又走过了46年的风雨岁月,以92岁的高龄辞世。姐姐说:“咱爸走得突然,咱们都没尽上孝。咱妈得好好伺候,别在咱们心里留下遗憾。”我们做到了。母亲走得非常安详。也借此旧作,聊表儿女对父母的深深思念。
2023年2月
讲述者:宋成君,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名誉委员,齐齐哈尔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曾两次被黑龙江省作协萧红文学院聘为签约作家。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旋转的车轮》,散文、报告文学集《鹤乡行》,长篇小说《机床厂》《我的建北》,其中长篇小说《机床厂》被列为黑龙江省庆祝建国60周年献礼作品。
责任编辑:张宇
审核:董雪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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