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于轶群
《记着》栏目第24位讲述者
我的故乡,我们老于家,都和一个大写的T有关。规划这个T的,是俄罗斯。
十九世纪,俄罗斯开始规划9298公里的西伯利亚大铁路。还利用1896年的《中俄密约》攫取了在中国吉林、黑龙江境内修筑铁路权利。这样便可以截弯取直,从赤塔经满洲里入境中国,东出绥芬河,抵达海参崴。这便是T字的一横。
1898年中东铁路桥过松花江位置敲定。就是今天道里道外交界的松花江铁路桥。铁路桥位置决定了哈尔滨渔村的未来,一个俄罗斯的城市从天而降,就像宣纸上的一个墨点,迅速渲染开来。1898年3月27日,俄国又获得建筑和经营东清铁路南满支线的权利。于是一个巨大的T字书写在东北的土地上。
1912年2月12日,清帝退位。大清国没了,黄县一户人家的媳妇却发现自己又有了,那年11月,于兆陞呱呱坠地,就是我爷爷。一家人住在儒林庄,整个村子都姓于,挨着洼里煤矿,北面是龙口湾。种地活不了就去挖煤,不愿受累的就做点小买卖,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去龙口湾找条船,过渤海,闯关东。
1917年11月,于兆陞马上要过5周岁生日了,俄国爆发了十月革命。中东铁路管理局局长兼中东铁路护路军总司令霍尔瓦特,成立“全俄临时政府”,自任“最高执政”。他的帝国中枢就是今天的铁路局,我小时候,铁路局是开放的,我每天早上穿过铁路局,过大直街坐104路无轨电车去上学。在铁路局我还第一次看到拍电视剧,那部剧是《夜幕下的哈尔滨》。
1928年,春天,我爷爷在龙口港上船,大连港下船,坐火车去了开原,找了一家日本商店做伙计。那一年他16岁,孤身一人。一个月后,张作霖在皇姑屯被日本人炸死。
我大爷爷也在开原,“不走正道儿”,抽大烟,后来死在监狱里。不久,我爷爷沿着T字的一竖,北上哈尔滨。又沿着那一横,到了绥芬河。直到伪满洲国成立后我爷爷都在绥芬河一个日本商店工作,这也是我爷爷一生说不清楚的地方。1940年,我爷爷成了家,奶奶是东京城人。1942年8月我父亲于文廷出生不久,奶奶就去世了。爷爷坐着火车到了一面坡,找辆马车去黑瞎子沟,我大姑奶嫁给了那里的一个猎户。我父亲就被寄养在大姑奶家。后来,爷爷隔一段时间就去看他那个满身虱子、蓬头垢面的儿子。
1945年,东北光复。我爷爷在哈尔滨找到工作,又续了弦,就去黑瞎子沟接我父亲。33岁的于兆陞把3岁的于文廷抱上火车,抱在桌子上逗他玩,结果把我父亲玩到窗外去了。1945年秋天,在开往哈尔滨的火车上,一个男人从车窗跳了下去,去找他三岁的儿子。幸好那时候火车很慢。
父亲说,他们在哈尔滨住在一座小洋楼里,在猪鬃厂对面。手术康复中的父亲用颤抖的手给我画了张图。对照老地图,才弄明白,是后来的复华三道街。在哈工大南面,临近跑马场。这是哈尔滨城市规划中的显要位置,可以看到辐射状的广场和巨大的绿地。整个中东铁路的统治中枢,后来的哈尔滨铁路局大楼,就在其东北方。
后来,爷爷又把家搬到夹树街10号,伪满时那里属于一个日本特务机关。我童年的后半部分就是在那里度过。记忆中夜晚总是月光明亮,针钩的窗帘并不总会拉上。落地钟的滴答声总让我睡不着,时不时能听到北面火车站传来的汽笛声和车厢咣铛铛铛的撞击声。多年后我知道安重根是在哈尔滨火车站击毙伊藤博文的,我想到的枪声,还是咣铛铛铛的撞击声。哈尔滨站是个美丽的建筑,每个星期天我都在站前坐有轨电车,去道外四舅家。车驶上高岗,路左边是耀眼的东北烈士纪念馆。那时天空空旷,没有挤满高楼,总是飘着生动的白云。
父亲就读的高中离霁虹桥不远,中东铁路正从桥下经过。高中毕业,父亲沿着铁道线去了阿城参军。转业后,考入哈尔滨师范大学。毕业分配,因为我爷爷的问题,被下放到宾县。在那里,一个疑似日本特务的儿子,遇到了国民党反动派家族的小姐。一个三十,一个三十一,都老大不小了,都家庭出身不好,就互相成全了。
1972年儿童节那天早上,我出生了。我是野孩子,城里的亲戚让我拘谨。但是我最终还是跟母亲回到父亲的城市,回到夹树街10号。母亲每日上班,白天家里只有我、爷爷和卧病在床的奶奶,一天,就是阳光从西墙移到东墙。五月,春风起,走廊尽头是吱吱嘎嘎的门和明亮的尘土,水龙头永远关不严,一只拐杖在地板上来回地咳嗽。
许多年成为光线变换的一瞬,奶奶爷爷都走了,我们也相继离开了,然后是夹树街10号被拆掉了。这个城市的很多房子都被拆掉了。
离开哈尔滨二十五年,夹树街10号门前,变成一个长途客运站。挤满了要离开的人。
每次回哈尔滨,我都要去江桥看看。1898年,确立江桥位置的那一刻,确定了哈尔滨的出生,确立了一竖与一横的对接点,30年后我爷爷才能沿着一竖北上,又沿着一横闯荡。
没有这个大写的T字,于兆陞会拥有另外的人生。2014年,老江桥不通车了,与新桥并行,像一位老者身边,贴着一个轻佻的年轻人。
2018年春节,带父亲回老家,儒林庄拆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块坟地,里面埋了很多兆字辈的,没有于兆陞,他留在了那个T字的交叉点上。
2020年,父亲胰腺癌去世了,葬在燕山脚下。春节后,电话铃响,我听见母亲对着话筒说:人没了,走了三年了。
我们老于家,三代人,沿着中东铁路旅行,又回到关内,花了一百年。但我始终认为哈尔滨才是我的故乡。
某一年,我曾在爱建买了一套房,就是因为看到一个广场上有火车头,和水塔。我以为我还能听到车厢咣铛铛铛的撞击声。
讲述者:于轶群,哈尔滨人,北方民族史学者,出版策划人,摄影师。
责任编辑:张宇
审核:刘海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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