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人眼中的人世间】从空姐转行入殓师 她见证了太多人性的丑陋 发布时间：2023-04-30 19:46 来源：黑龙江网

　　开篇语

　　平凡如你我，都在人生各自的道场上，与这个世界对话，与他人共情。有的迎接新生，有的面对死亡，有的见证幸福，有的目睹离别。无论是谁，我们都在用自己的体验共同勾画出一幅错落有致的人生图景。

　　即日起，黑龙江网推出《平凡人眼中的人世间》系列报道，带您走进不同职业身份眼中的不一样的世间百态。

　　今年是李卓从空姐转行入殓师的第4个年头。

　　为还原逝者未死之状态，尽可能整修面容和身体，最后纳入棺中。

　　这便是入殓师的工作。

　　对于李卓来说，当死亡以一种十分具象化、甚至流程化的方式铺展在眼前，其背后的含义早已被解构成无数的片段。

　　那是变色的皮肤、僵硬的躯体和挥之不去的尸臭味，是决堤的眼泪、丑陋的争吵和无尽的后悔。

　　那是足以撬动对死亡日渐麻木的神经，所有来自“生”的感受。

　　“有时我需要到医院服务逝者，他们的身体里往往还埋着针头，但我总是不忍心拔。”

　　“我怕他们疼。”

　　01 从空姐到入殓师

　　李卓之前在成都生活了13年，其中4年是作为空姐度过的。2017年，考虑到与父母长期分离无法照料，外公也年事已高，她终于决定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哈尔滨。

　　起初李卓在银行找了份对账的工作，因为有五险一金母亲很是满意，但2500多的工资对于需要照料2个孩子的她来说还是有些捉襟见肘了。当时李卓的丈夫在哈尔滨经营了一家殡葬服务礼仪公司，经常需要三更半夜前往逝者家中料理后事，路上一边开车一边联系家属惹得她十分担忧，因此，她有空的时候便会充当起司机的角色。

　　2019年的某天，李卓像往常一样坐在车里等待丈夫下楼，却接到了一通意想不到的电话。

　　“我丈夫打电话问我能不能上楼帮逝者更衣，因为去世的是一位16岁的小女孩，她的母亲坚决不让男性员工为其更衣。”

　　或许是同为母亲的缘故，那一瞬间李卓甚至来不及害怕，心中最先涌现的，是一阵浓浓的心疼。

　　刚踏进一楼的楼道，李卓就听到了女孩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进入房间后发现整个家俨然乱成了一锅粥。几位亲戚指责那位母亲因为玩手机的小事训斥孩子导致其上吊，女孩的母亲则是彻底瘫坐在地上只知道嚎啕大哭，其余的什么都听不见了。看着静静躺在床上的花季少女，李卓一边告诉自己不用害怕，一边思考如何圆满地完成这次任务。

　　“逝者需要穿的衣服有很多层，包括衬衣、棉衣、外衣、外裤、风衣等，但我们不能一件一件为逝者更换，那样就相当于折腾他了。所以需要工作人员先把这些衣服套在自己的胳膊和腿上，最后一次性为逝者更换上。”

　　当女孩的父亲匆匆赶到时，李卓已经结束了这次更衣，对方一下子冲上来握住了她的手，感谢她让自己的女儿能体面地离开。也正是这个瞬间，让李卓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份职业的神圣和意义所在。

　　一周后，李卓便毅然辞去了银行的工作，决定和丈夫一起留在殡葬行业打拼。

　　由于并非科班出身，李卓最开始学习的是服务礼仪，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司仪，后来她的丈夫思及哈尔滨专门从事入殓师的人很少，而李卓又比较擅长化妆，便建议她专攻这一方向。

　　然而半路出家谈何容易，李卓最初只能靠自己从书本和网络上学习理论知识，2021年末又到外地进修了半个月。这期间考取了资格证，没有人认识她，她就毛遂自荐免费为逝者化妆，看着她如此坚持和拼命，李卓的母亲也终于认可了这份工作，并且主动承担起照料2个孩子的重担。

　　“改行了之后，身边有些朋友会说感觉有点害怕我的工作，但不是怕我。不过有时候别人不说不代表心里不忌讳，所以干我们这行通常不主动与人握手、不参加婚礼、不去医院探望老人，参加逝者家属的答谢宴后不能让家属送我们，更不能说‘再见’。”

　　“没有人会想再见到我们吧。”

　　02 他们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

　　作为入殓师，李卓见识过各种各样的逝者，肝胆性疾病的人会浑身发黄，甚至连指尖也是黄色的、在病房住久了的人身上有医疗仪器的胶痕、老人去世后肌肉松弛，粪便会排出来粘在身上……因此，化妆前李卓会先准备酒精和3条白毛巾，分别擦拭头、身体和脚。

　　“其实在一线城市净身环节是会为逝者洗澡的，但哈尔滨还是比较简化，给逝者全身擦拭一遍也是对其尊重的一种体现。”

　　至于化妆的步骤基本是靠李卓自己摸索出来的。

　　通常来说，逝者在冰柜里存放1至2天后李卓才会为其化妆，因为此时眼眶周围的皮肤会慢慢发黑，不易出现上妆后皮肤继续变色的情况。接下来需要喷解冻水加速解冻，否则冰冻的皮肤无法吸收化妆品会出现卡粉、涂抹不开等情况。

　　“现在家属对于妆面的要求普遍都是‘自然’‘与生前类似’，不太喜欢过去那种红脸蛋或者红嘴唇，我们上妆的产品也从油彩变成了市面上正常售卖的美妆产品。化一次妆快的时候大概半个小时，但是遇到像肝胆性疾病的逝者需要调整全身肤色的情况就要1个多小时。”

　　曾经有一位29岁的女孩因病去世，在为她进行服务之前，女孩的母亲拉着李卓的手说，“我姑娘生前特别爱美，我想让她走也走得漂漂亮亮”。按照家属的要求，李卓给女孩修了指甲，贴了甲片。收拾利索后，这位母亲非常满意，仿佛女儿只是睡着了一样。

　　不过，如果遇到逝者意外去世，面部有创伤或者损毁的部分时，李卓就需要对其进行清创、填充、缝合、修复损毁部分等，接下来才是整容，包括清洗脸部、上粉底、梳头发、画眉毛等，通过化妆把伤口遮盖。

　　李卓曾经服务过一位因突发心脏疾病倒地身亡的独居老人，儿子在打了2天电话发现没人接后才匆匆赶来，映入眼帘的是早已僵硬的父亲，由于长时间充血，整个面部已经接近于黑色。

　　“如果送来的时间再晚一些我们就没法化妆了，因为皮肤一碰就会像搓泥一样。”

　　由于事发突然，家属没能在殡仪馆租到灵堂，只能在地下室的冰柜前进行化妆。经过李卓耐心细致的上妆，老人的脸色终于一点一点恢复了往日的状态，也让第二天的告别仪式顺利举行。

　　“他儿子本身就是整形医生，对自己父亲的情况都没什么把握，没想到我能通过化妆让老人的外貌恢复到这种程度，后来特意给我发微信，感谢我让他父亲能够有尊严地走。”

　　李卓平均每年会服务200名左右逝者，其中因患重病导致抑郁等心理问题最终选择跳楼的老年人不在少数。“有的人可能是治不起，有的人是不想忍受病痛的折磨，还有就是怕拖累儿女，所以干脆选择一了百了。”

　　而落地的姿势不同，呈现出的状态也截然不同。

　　有的老人送来时满脸都是血，头部还有凹陷或其他破损，家属甚至不抱希望能恢复原样，说只要能擦干净花多少钱都行。还有的老人是下半身先着地，李卓为他更衣的时候能感觉到两条腿完全是软的，因为骨头全碎了，甚至一些骨头已经刺出皮肤表面。

　　“做我们这行的也必须要做好自己的防护工作，避免受伤、感染等情况发生。”

　　03 那一瞬间我觉得他们很丑陋

　　李卓其实是个“眼窝子很浅”的人，即便身为入殓师应该在家属面前维持冷静的形象，可她总是会被那些发自内心的情感所打动，忍不住默默掉泪。

　　但凡事都有例外。

　　“有些人，哪怕是跟他相识十几年的朋友，都没有我这3天对他了解得透彻。”

　　她记得曾服务过一位老人，儿女为了找一家最经济实惠的殡葬服务礼仪公司，从半夜12点一直打电话询问到凌晨3点，最终还是选择了李卓夫妇所在的公司。来到对方家中后发现所有人都闹哄哄的，李卓不解地问提前到达的同事发生了什么。

　　“他们在找老太太存起来的钱。”

　　原来逝者的爱人把钱都放在了一个小盒子里，那盒子是个老物件，需要专门的钥匙来开锁。为了让母亲支付这笔丧葬服务费，大家都在满屋找钥匙。

　　床上，是刚刚离世不久的父亲，椅子上，是一直念叨着想再上前看一眼老伴儿的母亲。她明明已经得了老年痴呆，却记得丈夫年轻的时候是如何把肉票和粮票省下来留给自己和孩子吃。

　　终于，钥匙找到了，它挂在母亲的脖子上。

　　那一刻，坐在角落沙发上的李卓觉得眼前的人们前所未有的丑陋。

　　印象里，李卓还服务过一位年过九旬的老人，或许是因为职位较高，他的家属得到了一笔非常可观的丧葬费。

　　“通常我们的一整套流程需要3天时间，第一天将逝者接到殡仪馆办理相关手续进行存放，第二天要停一天，第三天上午出殡。存放的时候可以根据家属的选择来决定放到冷柜还是房间，稍微有条件的一般都会选择房间，但当时那位逝者的女儿说一切从简，直接放到冷柜里就可以了，涉及到后续仪式上需要烧的一些东西也通通被拒绝了。”

　　原本家属的选择李卓就无权干涉，因此在尽到告知的义务后她也没再多说什么，没想到第二天却接到了女孩的电话。

　　“她说逝者的单位送来了几个花圈，问她摆哪，但只有存放在房间才能摆花圈，她又问能不能摆在冷柜房间门口的走廊上，我说那不是开玩笑么，肯定不行。”

　　另一位逝者的单位待遇也比较好，可以报销家属自己买花圈的费用，结果李卓等来的却是逝者的孩子，问她能不能不买花圈，但是帮忙开个发票，被她果断拒绝了。

　　“还有的儿女，明明家庭条件挺好的，但是嫌老人在家里走了晦气，就会提前租一个很老很破的小房子让老人住，虽然平时也会去照顾，但生活环境差了很多。那次我们被叫过去帮逝者更衣是下午5点左右，但是因为家属不想让左邻右舍看到有人抬出去，直到半夜11点我们才开车去把逝者接走。”

　　生离死别的事情见多了，李卓也越来越珍惜能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光。“以前没有这么深的感受，但这一行干久了就经常会想如果哪一天父母不在了，我有没有什么没做到的地方，因为那种后悔是永远也无法弥补的。”

　　04 有人在直播间留言说“李卓我爸没了”

　　2021年11月，李卓在工作闲暇之余做起了直播，“入殓师”的名头很快就吸引来了一群围观网友，那些声音里有质疑、有不解、也有好奇，但这种情形更坚定了李卓为大家科普，打破偏见的心。

　　“我做直播，就是想让大家了解一下我们入殓师的工作流程，或者中途会遇到什么事情，包括我们是怎么处理的，还有就是一些殡葬的小常识。”

　　令李卓感到欣慰的是，经过一段时间的直播生活，网友们的态度也在逐渐发生着变化，从之前一条条不理解的评论，到现在经常叮嘱她要注意身体，别太辛苦。不仅如此，有时候还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

　　“有一天早上6点半，我正在直播蒸玉米，突然看到有人在公屏留言说‘李卓，我爸没了’。当时我以为是黑粉，可能故意这么阴阳怪气就没理他，没想到过了一会儿我丈夫说对方按照我个人简介留的联系方式打过来了，确实是父亲走了。”

　　带上准备为逝者更换的衣服，李卓和徒弟在半个小时后匆匆赶到对方家中，才发现原来老人在半夜就已经走了，现在正是身体最僵硬的时候。只见老人的四肢全都紧紧蜷缩在身前，如果用蛮力掰开下一秒又会弹回原位，没办法，李卓和徒弟最后不停地为老人按摩了半个多小时才让四肢终于舒展完成更衣。

　　“还有一次我正在店里做饭，突然一位大姐就冲进厨房了，一边掉泪一边说她前夫去世了，她不知道我的联系方式，但看我直播记得店在哪直接打车就过来了。当时我心里除了有些震惊，更多的是一种被信任的感觉。”

　　对于很多4-2-1结构的家庭来说，子女之前大多都没有操持白事儿的经历，当老人去世后整个人的状态都是懵的，表面看起来听懂了但其实脑子是空的，这时李卓就会不厌其烦地嘱咐家属下一步该走什么流程、家里需要准备什么，出殡当天一大早还会特意再打电话跟家属确认一番。“有些家属事后会找到我说特别感谢，多亏我的服务才能让老人体面地走完最后一程，所以后来他们身边的同事或朋友家中有人去世时都会推荐我，我想这就是对我工作最大的认可吧。”

　　不过这一行的工作虽然十分辛苦，但网络上却一直有着“殡仪馆月薪4万8招扛尸工”或者“在殡仪馆上班一晚挣1600”等传言，对此李卓也觉得有些好笑。

　　“怎么可能有那么高的工资，以我们入殓师为例，工资和每个月服务过多少位逝者是挂钩的，平均也就是1万元左右。”

　　入殓师通过一笔一画的勾勒，让逝去的人重新焕发生机，赋予永恒的美丽，这个过程平静祥和，细致而温柔。在哈尔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加入了入殓师的队伍，其中很多都是女性。她们用细腻和温柔给逝者以尊严，给生者以慰藉。

　　闲暇的时候，李卓喜欢坐在中央大街一家甜品店二楼的位置，静静看下面来往的人群，也不觉得吵。

　　真是好一个热热闹闹的人世间。（记者 王林曦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